清江

什么都写。

活着

    年少时的家,是在一个小县城里,四面环山,吹来风里都带着黄土的味道。无春秋,一年中有六个月干燥无比的冬天和三个多月气候还算不错的夏天。这里的人们有着暗黄的皮肤和深棕色的眼睛,还时常操着一口西北的方言同你谈笑,儿时街两边还有卖杂品的摊子,那时总会有调皮的小子笑嘻嘻的顺走一两个小物件儿,引得摊主用方言冲着背影大骂。

      我从小就在这里长大,有人说人的记忆从三岁起便开始了,而我六岁前的记忆却异常残破,犹如被摔碎的镜面一样,拼凑不齐。哪怕那之后的记忆,也是模糊不清。

      即便如此,我依旧清晰记得初中上下学的时候,要路过一条参差着有魅惑桃红色灯光小房间的小巷子,尤其到了冬天,天黑的比以往要早了许多,而那些桃色的小灯,也比其他季节亮的更殷勤了些,就如同按季节按天色绽放的花一般,乐此不疲。

      有年冬天上罢晚自习,天上飘飘洒洒的下起了大雪,我从楼上走出校门,路上便已经被铺了厚厚的一层绒雪,松松软软,像是刚缠好的棉花糖。

    雪愈大,我拉了拉领子,想趁着风劲还没来赶回家,于是我沿着走过几百次的小路,快步往家走去,谁知刚到那条点着熟悉桃色小灯的巷子口的时候,我便听到一个女人的哭声。

    我就着昏暗又闪烁的街口路灯,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,巷子不深,隐约在巷子边上跪坐着一个女人,看不清楚长相,一头黑发披散下来,从长发下面浅浅的露出光洁的膝盖。女人捂着脸,半截白嫩的手臂刚好被灯光和阴影切割出一个好看的角度。

    那个女人似乎也察觉到了我的存在,她猛地抬起头,我这才看清了女人居然只穿了一件吊带裙,女人看着我颤抖的嘴唇张了张,谁知此时突然狂风大作,微弱的声音被吹散在雪夜的寒风中,我不由的往前走了两步,想听的清楚些。

    女人的嘴机械般的张合着,风雪似乎铁了心同我过不去似的,每次女人提高一些声音,风雪就越大一分。

    就在我打算走进巷子的时候,身后突然传来同班同学的声音,那个男生看见我站在巷口,便跑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道:“这么晚咋还在这儿站着呢?”

    我看了眼女人,示意他看过去,男生看了眼女人,也皱了皱眉,道:“这谁啊?”

    我摇摇头,女人看又有人来,原本浑浊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像是看到希望般的泛起一丝涟漪,她冲我细长的手臂,似乎又提高了声音,可是怎奈何天寒地冻,风雪大作,那本就不大的声音又被吹散在了风中。

    见我想走进去看看女人,男生迟疑了一下,却终是拉住了我,他说:“你进去能做什么呢?你要把她带回家吗?而且这巷子本来就是那种女人才会待的地方。”

    我有些茫然的看着男生,我问:“她会死的,你知道吗?”

    男生沉默了半晌,点点头,却依旧不撒开拉住我的手,道:“她如果是店里的女人,肯定会有人来找他,如果不是的话,肯定会有她的家人来找她,我们帮不了她的。”

    我看着女人含着眼泪的双眸和已经发不出声却依旧一张一合的嘴唇,巷子里能避风,但却避不了寒,女人裸露在外面的肌肤,已经被冻成了青白色。我有些无措的别过脸去,一丝无力划过心头。

    我问男生:“你带手机了吗?”男生点头,拿出来递给我,我按下110,报了位置,警察像是有些不耐烦,毕竟这风雪大作的夜里,还是在这么一个烟花柳巷像是在发神经的莫名其妙的女人。

    男生拽拽我,示意快走,见我依旧没有走的意思,便同我告了别,踏上自行车先行离去。

那女人看着男生走了又往前蹭了蹭,似乎想留住我一般,我顿了顿,从包里掏出前些天忘在教室里的外套,放在巷口,离女人十几米的地方,然后绕远路回到家中。 

    我至今都能回忆起我转身的那一瞬间,女人的眼中含着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,发不出声的女人张大了嘴巴,似乎哭喊的撕心裂肺,而我却只能听见在我耳边呼啸着的寒风有多残忍和暴躁。

    回到家中,窗外的风雪更大了,暖烘烘的被子和暖黄的灯光却依旧使我毫无睡意,女人那张绝望的脸总会浮现在我眼前,我不知道那个女人一直在冲我说着什么,只能凭记忆一次又一次的重现女人的嘴型。

    第二天早晨,暴风雪肆虐过的县城一片白茫,我踏着抹过脚踝的积雪往学校走去,当穿过之前的小巷子时,心中突然抱着一丝侥幸和希冀,加快脚步往之前女人跪坐的地方走去,却大老远看到巷子的另一个出口围着几个人,其中两个还穿着警服,他们正在将一个女人抬上担架。

    我的心脏狂跳不止,在她被抬走前我看到了她的面容,是昨晚的那个女人。

    方才还在狂跳的心脏,像是被一双大手紧紧攥住一般,突然停滞,四肢发麻,耳朵里嗡嗡直响。

    两个警察交谈着,一个道:“这女人也够惨了,家里人因为她是个姑娘就不要她,没法了当小姐还被人灌了药,成了半个哑巴,这总算是死了,死了也就解脱了。”

    另一个说:“昨晚上那么冷的天儿,估计又是被哪个嫖客的老婆打出来了吧,唉,死的时候还往巷口那个外套那儿爬呢,怕是没爬到就被冻死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倒是觉得她是不想活了,不然这大冷天至少也能找个地方待着,至少冻不死啊。”

    “也对,不过小姐就是小姐,没法子,死了就死了吧,死了也就解脱了,下辈子投个好胎吧。”

    “我说,昨晚老陈接到那个报警电话是不是这个女人的啊?”说着将我放在巷口的外套盖在女人的尸体上,打算一起抬走。

    “是也没法子啊,这大半夜的,雪还那么大,谁为了个小姐出门啊?万一出个啥意外咋办?况且,就算不出意外,这么冷的天,冻感冒也够他小子受的。”

    “唉,这姑娘可能是真的想死了吧……”

    再往后的话,我便一句都没听进去了,解不解脱我不知道,我只想知道那个女人在雪夜里一直在冲我说的是什么。

    这个问题如同梦魇般缠绕我许多年,随着时间的流逝,我也没有之前那么执拗的去关心这个问题,只是还会偶尔想起。

    后来,我再回老家的时候,发现那条巷子早就被拆掉了,巷口原本昏暗的路灯也换成了更亮更高的。那个女人的身影和样貌也随着巷子的拆迁,慢慢变得模糊起来。

    直到我出国后,有次同朋友打闹,我刚好离她很近,她过生日,被人围起来用蛋糕糊了一脸,她笑着冲我伸出手,周围人声嘈杂,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晰,她的嘴唇一开一合,冲我喊着:“哈哈哈,救命,快救救我!”

    不知为何,多年前的那个女人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,一股酸意冲上鼻腔,眼泪夺眶而出,我捂着眼睛,找了个借口赶紧冲出人群。

    我终于看清了,多年后,那个如梦魇般的女人在雪夜中,无数次张口对我说的话,她说:“救命,快救救我……”

    他们说错了,那个女人不想死,那个女人想活着,哪怕被践踏入泥土,哪怕被所有人抛弃,她依然想活着。

    她死了,在无人知晓的雪夜,在无人路过的柳巷,甚至到最后的最后我都不知道她的姓名。

    也许从那之后除了我,没有人再会记得那个女人,曾坚强倔强卑微的奢求活着的女人。

    也许更早之前,那个女人也曾在深夜中哭泣,她也曾拉住过往的每一个人,大喊着求救,却只换来更急促的脚步和咒骂。

    我终于明白了,这个女人短暂而不堪的一生,在各种意义上的被杀害,又在各种意义上求生,兜兜转转。

    最后,不得好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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